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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十二

小内侍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放下书走去扶起他,笑呵呵地说道:“小心。”

“夏公,皇太子召见。”

“召见我?”我不由得问道。

我在内官监这几年与世隔绝,皇太子怎么突然想起召见我了。

陛下虽然暂时不在宫内,但这宫中的一事一物没有他不知道的。这样挑战他的威严,不是聪明的举动,也不符合殿下以往的作风。

小内侍又说了两句催促的话,我只来得及披上衣裳就出去了。

头顶的月亮很圆,昏昏黄黄的,我有许久没有见过这般温暖柔和的月色了。风又擦过隐身于黑暗角落中的树,四周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跟着出了这道院门,步入中庭,我见到了伫立在不远处的皇太子。

他貌似瘦了一些,但身量看起来还是很宽大,和他那个身为皇帝的父亲始终不太像。

所以,他不怎么得他父亲的喜爱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殿下的视线扫过我,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忧虑、焦躁、刻意的悲痛和隐藏在这一切之下我疑心看错了的如释重负……

我在心头思索发生了何事的同时准备行礼,他却上前来扶住我,两行泪适时从眼中滑出,哀切道:

“卿知否?近得杨荣报,父皇宾天。”

听闻这句话后,我怔了很久,宾天这两个字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不休。

“不可能……”我喃喃道,直觉荒谬。

然而,我又想起他近些年来饱受的病痛折磨,想起他亲征前来见我时那双眼里透出的衰老和疲惫。

他在至高的位置上坐了太久,久到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扯开那层威严,他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逃不过与所爱者的别离,逃不过恼人的病痛,逃不过最终要面临的死亡。我也可悲地忘记了一段时间。

有无尽的理由彰示我应该接受他的离去,甚至连他亲立的太子都欣然接受了,但这无尽的理由却抵不过那唯一一个让我不想接受的理由――那便是他的承诺。

“维喆,等这次北征回来,我就把你放了。”

他离开这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铭记于心,但他显然没有。我在痴痴等待他回来的时候他早已在沙漠中永久地闭上了眼睛。他们说,从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独属于帝王的英明严厉,但我并不认同。因为我在那双眼里看过的东西太多。他的斗志,他的期许,他的欢悦,他的怅然,他的悲伤,还有我潜藏心底难以忘却的那份柔情。

沙沙的风声又送进我的耳里,我在嘈杂的风声里似乎听到了他在圆月那头的呼唤:

“维喆……”

状若轻叹的呼唤。

然后,呼唤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他毫无生息的冰冷躯体――再也不能用声音和目光向我传递隐晦情意的冰冷躯体。

悲痛之余,我未尝没有怨恨。我的怨恨无关于自己的得释与否,而在于他的一意孤行,他的诺言不履。

他听从过我无数次的建议却唯独在我重视的这件事情上固执不改,他给我允诺却又让它成空。

朝中同僚一致认为我为人宽厚,但宽厚之人也不是没有怒气,可笑的是,我不多的几次怒气被激起都是因为他。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洪武三十五年,一个久远得我都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年岁。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有些记忆远比我想得深刻。

当时,我被人以奸臣的名义抓起来献给他这个从燕地步入应天皇城的得胜者。而他站在高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他――太祖高皇帝第四子,曾经的燕王,同时也是大明现在的新主人。

他有一副修长的髭髯,目光锐利,不笑时将嘴唇抿得很紧,看起来凛凛生威。但他看了我许久,然后默默地笑了。

“夏原吉?你是夏原吉?”决定着我生死荣辱的人扬眉问道。

我昂着头生硬道:“臣……是。”

他哈哈大笑起来,走到我身边,抬起手为我解缚。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夏原吉,太祖旧臣,奉公守法,即日转为吏部左侍郎。”

就是这几个字,将我从此和他绑在一起,即使到他生命的尽头,即使到我生命的尽头,我们的牵连纠葛也不见得会消散。

但当时我心内一阵震悚,用近似哀求的语气求他收回成命:

“臣不堪大任。”

“我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他瞥了我一眼,没有心思再和我争辩,阔步离开了。

我知道目前正是百废待兴的局面,所以他提拔几个可用的人手很正常。可这其中不应该包括我……至少不应该如此快……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决定――抱病不出。我那会儿好像就摸准了他会容忍我的迷茫与纠结,事实也是如此,他对我略带挑衅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整日惴惴不安的反倒是我自己。

于是,没有抱病几日,我便又灰溜溜地赶去了朝中。

首次的交锋以他胜我败的结果终止。我不理解,朝中可用之人明明不胜枚举,他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呢?我对这位新君生出了无奈感,生出了怨念和不轻的兴趣。

那么,他看我是否与我看他一样呢?我暂时不清楚。但他的答案在月余后主动送到了我面前。

“升户部左侍郎夏原吉本部尚书。”

同僚们来庆贺我的升迁,我在心内却苦笑不已。在他面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体会到了深深的挫败。目光逐渐模糊,思绪回到早朝时分。那刻他投于我身上的一瞥、他眼里促狭的笑意我终于搞明白是因何而来的了。

毫不怀疑,此时再见到他,他会露出更加忘形、更加趾高气扬的笑。

一开始的失败就注定了日后的失败,可惜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十几年间,我看似改变了他无数次的意志其实又从未改变。或许,他根本就不希望任何人改变他。

在我们尚好的时日里,他只是恩赐给了我几分假象,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料到,我竟然会可耻地抓住那几分假象要挟他。

第二次是永乐九年,我与宜之九载考满,他于便殿为我们赐宴。中途,他当着无数廷臣大肆夸赞我:“夏某,太祖高皇帝养成贤德之士,尔群臣欲观古名臣,此其人矣。”又道:“夏某,君子中君子也。”

我听了差点发笑,想他真不擅长示弱讨好。难道他以为这样的话能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宴罢,他先行离开,之后又派人召我去另一处便殿。皇帝单独召见我已经算不得什么特别的事了,同僚们全都见怪不怪地目送我远去。

“维喆,你来了。”

我推门进去,闻到了一大股酒气。屋内并没有侍奉的人,灯火也不亮,地上的人影被拉得尤为长,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我直觉不安,转身开门想逃,他却立刻拥了上来,又在我耳边唤道:“维喆。”我的手无力地垂下。

我们在一起这许多年,“维喆”应该是他对我说过次数最多的两个字。

最开始,他说:“维喆,户部就交给你了。”“维喆,治水的重任就交给你。”“维喆,朕的皇长孙就交给你了。”

后来,关系有了实质性的变化,他也不爱这样说了。但“维喆”二字却还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不论有事无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他一喊出“维喆”我便懂他未出口的千言万语。

翌日一早,他开始揉着眼睛解释:“朕不胜酒力你是知道的。”我冷哼一声,径自起身。他拉住我的手,讪讪道:“所以,别生气了。”

不明不白地有了第一次,而他想出不让我生气的办法则是发生第二次。我简直哭笑不得。

我依旧冷着脸,甩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往外面走。临出门时,我听到他在背后叹了口气,然后说道:“维喆,朕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办。”

他一直知道该如何控制我。

果然,我停下步子,转身,恭谨地待他吩咐。

他一边朝我走近一边说:“朕想让你监修太祖实录。”

我们的矛盾在朝事国事面前从来不值一提,所以,我们又默契地恢复了正常关系,静待下一次的重蹈覆辙。

第三次是永乐十九年,这个迄今为止使我感到消沉沮丧的一年。这一年秋天,我因阻拦他亲征被囚在内官监,而在囚禁之前,我们进行了一场不愉快的争论。

先是,我掷地有声地陈述了千言,从民生、国力转到他的身体,总而言之,我的每一个点都在试图说服他当今的形势不适合亲征。

可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看着我,目光幽深,既不打断我也不急切地反驳我。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我克制住心里异样的感受,泰然自若地结束了这番劝谏。这时,我抬头,看到龙椅上他的头搭得更下,身周笼罩着寥落失望的气息。

我的心一沉,突然对自己大义凛然的上谏产生了怀疑。难道真是我做错了?可我所坚持的有何错误?

“维喆,我原以为你是懂我的。”殿中回荡着他无力的声音。

“我不懂……皇上吗?”我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身形晃了晃。

“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的。”他慢慢走下来,站在我面前板起脸,严肃说道,“朕再给你一次改变主意的机会。”

我压抑着苦涩――似要冲破喉咙的苦涩摇头,朗朗道:“臣还是以为,不必北征。”

他拂袖怒道:“夏原吉,你不要以为朕对你的宠爱纵容会没有限制!”

“臣不在乎这些。”

“那你在乎什么?”

“圣体少安,亲征无益。”盯着他瞪大的眼睛,我平静地道出了这几个字。

然后,这一句堪比火上浇油的话顺利将我送进了内官监。

从他不认真治罪我也不大度开释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在别扭地等着我低头认错。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事情,或许我早已低头,但是这件事情不能。迂腐也好,愚蠢也好,反正我有固执到底的打算。我想的是:要真低了头,不就等于承认自己不懂他了吗?

这样僵持不下,至少代表我不懂他,他也不懂我。想来也好笑,一对互相不懂的君臣竟然和谐地度过了十几年,还衍生出了其他不为人所知的情感……

冬月,他来到了囚系我的地方看我。进屋之前,他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我瞟到了他在门外的身影,主动参拜道:“臣叩见陛下”,才半逼迫着他走了进来。

他带进来的严冬气息充斥在我这间逼仄的屋子里。他不安地站立了一会儿,进而语气和蔼地问道:“维喆,你在这儿过得如何?”

“比在外面清闲多了。”我笑道。

他默了许久,语气僵硬道:“那么,你的主意还是没变?”

“没有。”我坦言。

“愚不可及!”他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带了一身的寒气和一肚子的火气回去。

在这之后又过了一些时日,他拿着朝中事物来询问我的意见。冒着霜雪到这儿来问我一些简单的事,也亏他想得出这个办法。

他觉得谈论正事可以避免争吵,可惜除非真正的矛盾消弭,否则争吵永不能避免。而他连直面这件事的勇气都不具有,又怎么能指望矛盾消弭呢?

一次的不和就这样抹去了无数次的相和积累出的情感。

每次他来问我事情,我总是详尽地给出自己的看法,但又绝对不多说一个无关字眼。他听完后也总是安静地离开,看起来没有和我说其他话的打算。

有一次,我说话时,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冰,冰得我身体一震,而他手上的厚茧又磨得我的手生痛。

“维喆……”他欲言又止地凝视着我。我捕捉到他的眼里哀求的神情,但是我并不动容。费力地挣开他手上的桎梏,我埋下头,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臣说完了。”

他走了,隔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才来。他安静地来,当作无事发生,于是我也随着他的心意当作无事发生。

有一天,他走后不久,一个宦官就进来问我:“上昔待公厚,而今系之竣,宁无怨乎?”

我淡淡一笑,道:“风雨霜露,莫非教也,何敢怨焉?”他听到这番话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我都预料到了。

在内官监究竟度过了多少时日,我已经算不清楚了。

我只记得,他来见我的最后一次是在黄昏,伴随着一片绯红的下沉的夕阳。而我只来得及瞥了一眼那片夕阳,外面的内侍就急忙将门关上了。

我这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几月不见,我没想到他居然老了这般多。髭髯花白,眼睛深陷下去,眼里的光芒也再不复曾经的锐利,浑身都是掩藏不住的老态与病态。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维喆,过几日我又要去北边了。”

即使这样了,都不肯放弃亲征的愿望吗?

“维喆,等这次北征回来,我就把你放了。”他继续说道。

低头之前,他也要证明自己一次。“好。”我情绪复杂地回了一个字。

“那我走了。”他说道,开门出去了。我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而去,然后,不经意的,再一次扫到了空中的那片夕阳。它已经要坠落于地面了。

他走了,没有回来。而我后来才知道他死在归途中。

……

我们服衰奉迎他的龙轝。

四周全是声调哀戚的恸哭声,眼前尽是一张张哭得扭曲变形的脸。与他们相比,我或许算得上平静。之前哭得太多,这时候挤也挤不出泪了。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自己。当龙轝出现的那一刻,我感觉到眼中又有一行泪涌了出来。

我们跟着龙轝入内,呜呜咽咽的声浪中,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对我低声诉说:“维喆,我回来了。”

“我知道。”我回。呜呜咽咽的声浪又将它完全盖住。

踩着脚下的路,我继续前行——向着不尽的远方,时而抬头望一眼那被人抬举着的龙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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