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xxxq

【帕屋】《回忆录》

foxxx99:

献给@寂静回廊 ,提前祝回廊酱生日快乐🎂


也献给@罗马大浴场 和@你好xxxq ,认识大家真的很开心。


预警:雷,三观极歪,作者学艺不精所以肯定有很多历史和当时生活风俗上的错误,一切与已有记载不符合的地方全是不学无术的作者的二创,一切令人不适的地方都是因为作者有毒。介意的话就不要点开了。打人不打脸谢谢大家。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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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我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苏维托尼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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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开始变老了。闭门著书的这些日子里我尤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名为岁月的消磨,它在我的血管里爬行,像细小的蛇虫,啃咬我的皮肤、钻进我的骨肉,最后侵入到我的脑髓和灵魂。从去年秋天开始,我引以为豪的记忆力开始衰退。我曾经自吹自擂说我的大脑就如同由我掌管的那座皇家资料库,包罗万象且条理清晰,我甚至可以根据写作的需要随时在记忆里抽取任意一条偏僻冷门的资料。但是现在这种能力正在渐渐丧失。衰老改变了我和我的思维方式,我毫不怀疑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会在提起笔来的时候记不起自己想要写下的是什么,也会有这样的一个某一天,我将手探进我以为满满储存着的资料库时,却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因此我最终决定着手写下这个故事,在我当前的这种情况下,要保存住一段旧事,还是将它书写于纸面而非存放在我那日渐萎缩的记忆中为好。尽管在我进行发掘之前,这段往事鲜为人知,尽管我也并不打算将它曝光于世。现在我把它暂时记在纸上,只是为了让它作为一个故事,不致被我这个采集故事为业的闲人遗漏什么重要的细节。在我死后,我会将这份记述同我的尸体一起付之一炬、焚化为灰,然后它就会在时间的洪流里继续沉寂下去。这是出于我对原始讲述者——阿格里帕将军——本人的尊重。


 


我要转述的是一个关于奥古斯都的故事。这里的奥古斯都指的当然不是我侍奉的那位第一公民,而是他赠送给我的那尊小像所描绘的那个人。恺撒·屋大维亚努斯、恺撒·神之子,凯旋将军恺撒——或者其他别的什么称呼。总之,我说的是神圣的奥古斯都。我至今还记得第一眼望见的他的陵寝带给我的震撼。那是一座巨大的伊特鲁里亚式的圆形建筑,普通市民在台伯河上行船时都可以一眼就望见。那是罗马神圣的第一公民和他挚爱的家人们死后的居所。少年时我来到罗马,几乎在第一眼看到时就爱上了这座建筑,我被它的壮丽雄伟震撼得说不出话。这几乎是一座具象的、可以被人们的肉眼看见的我们国家的历史,有关世界的再造者的一切都埋葬在此。绕过这座巨大的陵寝步行片刻就能看到另一座陵寝建筑,那是万神殿的主设计师、共和国的海军上将维普萨尼乌斯•阿格里帕为自己设计和修建的坟墓,不过比起奥古斯都的那一座,这一座的规模非常小,装潢也简单朴素得多,并且,那座墓园是空置的。一百年以前,奥古斯都亲自主持的那场葬礼过后,阿格里帕的骨灰就被捧进了他自己的陵寝。伫立在一旁的那片小墓地始终没能迎来修建它的那位主人。


 


这对我而言是一条相当有吸引力的信息。因此在我刚刚萌生了写作一部传记式历史书籍的想法的时候,我就特意前往那座已经年久失修的空墓参观过。不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的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对阿格里帕此人感到一种出于原始冲动般的好奇。他出生的时候是一户普通释奴家庭的儿子,死时却是当时的罗马第二人;我好奇他在这传奇的几十年中的人生经历,也好奇他和元首那被称颂的几十年的友谊。一开始我把搜寻资料的工作想象得很容易——我想当然地认为,记述奥古斯都和他的生平事迹就理所应当也要提到阿格里帕。这位元首的女婿和他最亲密的助手,这位讲述那段时期则必然无法绕过的大人物——有关于他的记载当然不在少数,只是——我翻遍自己能够以各种渠道找寻到的资料,都没能找到我最想要的那一种:关于他这个人,关于他的生活的细节。我迫切地希望能够多得到一些有关于他本人的私人生活以及他与元首的私下相处的信息,我始终相信这些轶闻才真正是使书籍里已经蒙上了历史的尘埃的古代人物能够鲜活地重返凡人世界的点睛之笔。但资料搜集的过程令我失望。尽管奥古斯都的时代距离当代并不遥远,但我能搜寻到的有关于阿格里帕私人生活的记录实在很少。这位在战场和公众生活中叱咤风云的将军在私人生活里却仿佛是一根不能开口的盐柱,没有著作,没有日记,鲜少书信,甚至很难有一句传世的语录或对话是确定无疑地出自他口中。有关于他的记录大多是政府公文上一条又一条的批阅和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将军在某处作战,修建或修缮了某处的公众建筑,这样的记载倒是数也数不清。如果不是我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这部珍贵的卷轴,我恐怕永远无法从这些公文报告无边无际的覆盖中掀开一角,听到那真正的来自一百年前的声音。其实世上的事许多都是出自机缘巧合——就好比如果没有如此这般的机缘巧合,那现在我也就不会坐在这里,写作这样一长段我也说不上算是什么题材的文字了。


 


我从坎帕尼亚的一个潦倒的庄园主手中得到了这些数量庞大但十分陈旧的纸草。我的这位供货商自称是元首克劳狄乌斯的一位被释奴的后代,在卡利古拉被禁卫军的刀剑砍碎了头骨之后,他奉主人的命令整理被这位疯狂的青年人堆积在库中置之不理的文件。与国家、税收和边防有关的机要文件当然很快被送到了继任者的手上,剩余的部分则稍后由奴隶们自行处置。他那位祖先也挑选了一部分作为自己的收藏,这就是他的家族得到这部手卷的起因。这部手卷——其实是一部正在创作中的回忆录的草稿,据说原主人和执笔者正是那位著名的阿格里帕,卡利古拉原是他的外孙,保存有他的回忆录也算是理所当然。但我的供货商却告诉我,他认为这本卷轴并非真的出自阿格里帕。“太潦草、太混乱,也太虚假了。”他对我说,“我也粗略翻阅过几页,这份文件对很多事情的记述都是模糊不清的,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说‘他’,它对很多事情的描写和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也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些地方甚至自相矛盾。”“总而言之,我认为这只是一个不太精细的仿制品。除了它所使用的这种纸草,这玩意儿没有什么是真的属于神圣奥古斯都的时代的。”他把他得出的结论告诉了我。而我抱着不放过任何信息来源的心态,所能做的也只是感谢过他的提醒之后收货回家。然而当天的夜晚,当我在明亮得有些异常的月光下读着这些零散、混乱、不知按照什么顺序乱糟糟地收在一起的纸草书卷时,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我认为,这一定就是阿格里帕将军的真迹。也许是因为我针对卷中的某些细节进行的一次无法被推翻的逻辑推理,也许是我是用出于历史学家立场的本能所进行的判断。总之,尽管听起来带着一些过于希腊式的感性,但我确实是在进行初次阅读的当晚就肯定了这些记述的史料价值。


 


那时侯我感到欣喜若狂,几乎是对这些材料进行了真伪鉴定的下一秒就做出了新的决定——我要将这些来自海军上将本人的独一无二的第一手讯息整理成篇并写进我的书里,为了这份记述,我甚至计划着要在恺撒们的本纪之外,再为阿格里帕撰写一篇单独的个人传记。这个目标最终没有实现。整理这批文件的工作量大得难以想象,它是混乱、无序的集合体,其中又掺杂了大量其他的不相干的文件。后来我只是将这卷好不容易整理成型的冗长庞大的卷集(下称《回忆录》)中透露的很少一部分信息编入了我的《神圣的奥古斯都传》。比方说,我就是在《回忆录》中看到了那个奥古斯都与阿格里帕少年时代在希腊求学时占卜未来的故事。其实类似的故事我之前也听说过,但《回忆录》中却把这件事写得细致入微。根据阿格里帕的记述,这件事发生时他们才到达阿波罗尼亚的军中不久,为他们进行占卜的那位占卜师正是当时在伯罗奔尼撒地区名气很响的第欧根尼。这本是在一个休息日时风和日丽的早晨。在阿波罗尼亚受训的这两位十八岁的罗马青年——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在这篇手记中他们被亲昵活泼地以第三人称称为盖乌斯和马尔库斯)——享受训练开始后的第一次假期时临时起意的决定。他们本来在军事基地附近的海滩上跑马——在当时,这是久居城市的青年很热衷的一种放松方式。他们就沿着海岸线一面骑马,一面你来我往地拌嘴,不知不觉就已经跑出了很远,来到了一座村庄的边缘。当地的村民提醒他们,那位声名远扬的的预言大师就住在附近。阿格里帕对此很有兴趣,他很希望向大师询问一下自己的将来,尽管他本质上其实并不那么相信希腊人的占卜术,然而青年人总是对说不上来具体因果但又言辞确切的神秘现象感到好奇。于是他们来到了占卜师的房子里。第欧根尼要求询问者写下自己的生日、出生地和姓名,阿格里帕积极地照做了。像所有一切来进行这种交易的顾客一样,他向占卜师提供自己的所有信息,任由占卜师将它们作为数据进行计算并得出最终的推演结果。在第欧根尼对阿格里帕的出生时间进行计算时,他的朋友屋大维一直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观看。他好像是对大师正在运行的计算方法感兴趣,又似乎是觉得这种很有些东方气息的推演活动十分有趣。第欧根尼很快就推算出了阿格里帕的命运——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在未来将会获得多得不可思议的荣誉和高得难以估量的成就,他将成为执政官、他将获得凯旋式,他的名字必定会因为杰出的贡献而永垂青史。占卜师宣布结果时屋大维也笑了起来,他振奋地为他朋友辉煌的未来用力鼓掌。阿格里帕从座位上跳起来拥抱住他,而屋大维亲吻了三次他的脸颊。


 


“执政官阿格里帕!我们的英雄阿格里帕!”他大声嚷道。然后他们又一次紧紧拥抱。少年的语气和快乐都是那么真诚热烈,也许带了一点点促狭的玩笑意味,但掩饰得很巧妙。说到底,他其实并不是相信这个希腊占卜师建立在一连串复杂猎奇的数学计算之上的结论,而只是信任他的朋友阿格里帕而已。然而当阿格里帕的占卜与预演的庆祝都暂时告一段落,希腊智者将目光投向屋大维时,他却表示不愿参与,甚至希望尽快离开占卜师的房子——若不是阿格里帕及时拽住了他的斗篷,也许他真的就像一尾狡猾灵活的鱼一样迅速地溜出了占卜师家的大门。


 


“试一试吧,”阿格里帕鼓励他说,“来吧,盖乌斯,就当是玩一个游戏。”于是屋大维给他半推搡半哄劝着又回到了占卜者的前厅里,在朋友的劝说和大师的温和鼓励下,有些不情不愿地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私人信息,接下来的工作就应该由占卜师来完成了。但是他提供的这份数据却给这位阅人无数的希腊老人出了一道难题,第欧根尼对着面前的蜡版奋笔疾书了一阵,反而越发眉头紧锁,于是又对着刚才的计算过程进行了一番检查。始终严肃的神情显示始终有个解不开的问题使得占卜大师只能苦思冥想,一时之间似乎难以理出头绪。过了一阵,他抬起头看一眼站在一边等待结果的两个青年,表情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不久之后类似的动作又被重复了第二次。这让沉稳的阿格里帕也开始觉得奇怪,他忍不住开口询问,是不是计算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问题。


 


第欧根尼点了点头,但很快却又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老人辩解道。“计算的过程并没有出现失误,只是……我从未算出过这样的结果。”阿格里帕于是请他明示。占卜大师沉吟片刻,最终用希腊语说,他无法解读计算结果所预示的前路具体是什么,但这次计算结果最直白的解读方式是:这位男孩“要么会站在奥林匹斯山的最顶端,要么就坠落沟壑,粉身碎骨”。


 


正如我那位来自坎帕尼亚的交易对象曾经提醒过的,这个占卜结果同我从别处听来的——也就是流传最广的说法——并不一致。在口耳相传的那个版本里,阿提卡行省的占卜大师在获悉奥古斯都的生年信息后立刻肃然起敬,未经过严密的计算就匆匆从自己的座位上走了下来,朝着这个突然来访的年少的男孩鞠躬,并用拉丁语称他为“世界的主人”——那是奥古斯都后来拥有的诸多头衔之一,据说在几十年以前的此刻就已经被占卜师精准预言,这意料之外的占卜结果给了孱弱而不自信的少年屋大维以莫大的勇气。但是阿格里帕在《回忆录》里给出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在这个版本中,预言的结果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完满,奥古斯都也没有因为预言而突然转变对自身的评判。阿格里帕描述说,屋大维在听到这个结果时很平静,不惊讶、不激动也不愤怒,甚至连刚才想要偷偷溜走的孩子气也消失了,挂在他清秀的脸上的就只有礼貌得体的笑容,又闲聊了片刻之后,才起身向占卜大师致谢告辞。


 


关于屋大维自己的那条预言,回到军营后就不再被提起,但是他每天训练时却更刻苦勤奋起来,哪怕被太阳晒得浑身发红、哪怕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肋骨也不愿中止练习。屋大维身材瘦小、体质虚弱,从来就不适合骑马作战,但他不肯服输,这段时间又突然不知从何而来了一股不要命的劲头,使阿格里帕也说不上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相信了那句寓意明显的话。不幸的是,印证预言的时刻紧跟着也到来了。三月底,他们接到了阿提娅自罗马家中发出的信件,信的内容很简略但是惊心动魄:罗马生变,舅公遇害,勿归,切切。母上。但屋大维不愿听从这封信件的建议,在接到消息的同时他就立即做出了要回罗马的决定,他当着朋友们的面——这其中有阿格里帕、梅塞纳斯,和后来背叛了奥古斯都的军团将领昆图斯·萨努维迪埃努斯·鲁弗斯——向诸神宣誓,他一定要为恺撒报仇,一定要让凶手得到一个谋杀者应有的下场,但实际上此时他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是如何、又为什么要杀害恺撒,更不知道现在的罗马正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样发生着种种未知的争斗与变化,在这时,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人会愿意站在他的这一边。但他们都明白这毫无疑问是一条十足凶险的道路,回到罗马去——这样的决定与菲利普斯的灵通消息和阿提娅好心的劝告完全背道而驰,或许并不明智。但屋大维的选择做得义无反顾。他好像根本不介意自己其实是个还未涉足政坛、对现在罗马的情况也一无所知的青年,也仿佛早已将那个喜忧参半得有些可怖的预言抛到了脑后。但预言的阴影始终存在。在从阿波罗尼亚返回布林迪西港的客船上屋大维规划着回到罗马之后的种种安排和计划时阿格里帕突然问:“你还记得那个人的预言吗?”这发问使屋大维停顿了几秒钟,但最终他回答:“记得。”阿格里帕又问:“你相信他吗?”这一次屋大维没有犹豫地答道:“我相信你,马尔库斯。”他们为了尽快赶路而在深夜里行船,此时此刻的船舱里漆黑一团,没有旁人也没有光线,他们只能在地中海阵阵不甚规律的浪涛声中摸索着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我知道现在你在我身边,所以我并不害怕。”屋大维说,阿格里帕于是张开空余的另一只手臂将他紧紧揽在怀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这位后来用一生证明了这句话可信度的海军上将低声保证道。


 


我在继续翻阅手稿最杂乱的那部分内容时发现,书中还有比“阿波罗尼亚的占卜”年代更久远的内容。事实上,阿格里帕与屋大维相识的年份远比我原以为的更早。按照《回忆录》的说法,早在尤利乌斯•恺撒仍在高卢总督任上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在学院相识,每天下课之后总是一起回家。那时候奥古斯都是个身体孱弱的少年,总是令他的母亲阿提亚感到提心吊胆。一来,小图里努斯体弱多病,她怕他无法适应学院中的生活,二来,图里努斯喜欢安静——用他继父的话说,有些孤僻,她怕他无法和学院里擅长格斗的壮硕男孩们融洽相处。阿提亚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图里努斯——屋大维——幼年的奥古斯都,都不是一个合群的孩子。但是最后这位母亲的担心到底被证明了是多余的。屋大维在学院中至少交到了一个极亲密的朋友,这就是马尔库斯·维普萨尼乌斯·阿格里帕。当时阿格里帕的家住在苏布拉区的一栋高层公寓中,从学院回家距离已经相当不短,如果要绕道到屋大维的继父在帕拉丁山上的宅院,就几乎得绕过一整个帕拉丁区,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每天在下课后一起回家。除了一起放学回家,他们在学院也总是结伴练习,假期也一同出游,几乎随时随地都黏在一起,时间久了成了习惯,后来在阿波罗尼亚进行军事训练时他们干脆住在一起。连梅塞纳斯都经常开玩笑说,自己简直像是一个“插足婚姻的第三者”。阿格里帕在《回忆录》中“抱怨”奥古斯都的种种不为人知的坏习惯:他喜欢在睡前听人朗诵诗歌或者讲故事,如果没有人替他朗诵他就睡不着觉;他不喜欢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如果他在半夜突然醒来,就宁可把阿格里帕也一起叫醒;他害怕打雷和闪电,一遇到夏天里常见的雷暴天气,他就会一头扎进阿格里帕的怀里寻求保护——后来阿格里帕为他找来了专防打雷的海豹皮,以替代他不在身边时保护奥古斯都度过雷雨之夜。这些细小零碎的琐事,不论是在奥古斯都本人的记述里还是在李维及梅塞纳斯门下的其他诗人、历史学家们编纂的书籍中都不曾出现,事实上,我很难找到更多的描写少年奥古斯都的文字,口口相传的传说倒有不少,可是大多数言辞模糊,无法成文,更别说写成像《回忆录》这样细致生动的版本了。《回忆录》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那样一本史料,它很少提及当时的政治事件,记载的大多是私人的生活,落笔的点也大多是些琐事,只不过琐事之中包含了一些以我这双百年之后的眼睛看来算得上石破天惊的秘密。它遣词造句的方式很简单,几乎从来不添加什么修饰,但这些简洁的文字却像带着魔力,那么地鲜活生动,好像把写作者当日当时的心情全都锁进了笔端,然后像月光一样流泻于纸面。手记中刻意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词句回避着盖乌斯和马尔库斯之间爱意缠绵的情事,只是隐晦模糊地记录了他们的几次亲吻,几次温柔而不得方法的肢体接触,几次稚嫩但真诚的互相表白。他们在那段时间里最常做的事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手挽着手在阿波罗尼亚的朦胧月色里来回闲逛,与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年都没有差别。少年人生涩的欢喜和温暖的爱意无法遮藏,只好全都毫无粉饰地铺陈在文字里,而这些情绪以尤利乌斯•恺撒的离世和发生在那年的种种纷争乱斗为一个隐约存在的分界,渐渐变化成了孤独的、沉寂的隐痛。当我把纸草按时间顺序整理的工作进行到三头同盟的时代时,就看到阿格里帕开始在记述中改用了第一人称,并称他的朋友为恺撒。“也许恺撒和我之间始终存在一些无法正面交流的问题,和一些不能彼此说服的观点,”阿格里帕写道,“我相信这不会是永久性的。”这句语气轻快的话用语谨慎,措辞适当,但我却认为这不是他真心想要说的话。我在一张被涂改过多次的纸草上找到了一些或许更能表现出阿格里帕真实心态的段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他写道,字迹有些带着情绪的潦草,说不上是哀伤还是迷茫:“恺撒信任我、重视我,把我视作是最好的伙伴,我掌管他的军团,他把我们的头像一起印在他发行的金币上,我们分享执政官的权力,友谊也始终坚固如初。我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他似乎试图在手记中幻化出一个绝对理性的自己来说服现实生活中的自己接受现状,但这个目的显然最后并没有达到。年轻的恺撒平步青云,而他的助手阿格里帕郁郁寡欢,一连许多天,阿格里帕只在《回忆录》中留下了类似心情不爽的字样。然后在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就只记载一些生活中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再提及罗马,也不再提及恺撒。也许是因为执笔人正忙于奔袭往来在各地的战场之间,也许他也不知道应该再写些什么来说服痛苦的自己,所以干脆保持沉默。


 


阿格里帕的心情不爽当然与屋大维息息相关。屋大维——当时合法的称谓应该是恺撒·屋大维亚努斯,不久之后又被改成了凯旋将军·恺撒·神之子,这个在遗嘱中被恺撒宣布为他合法的儿子和继承人的十九岁男孩在回到罗马后很快展现出了他惊人的政治天赋。在他养父遇刺身亡的第二年的八月十九日,他成为了罗马自建城以来最年轻的执政官。他遵奉元老院的意愿在穆提那与参与刺杀恺撒的德奇姆斯并肩作战,转眼之间却又将剑锋指向给他下达命令的罗马城;他在腓力比坚持要砍下布鲁图斯的人头供奉在养父像前,又一定非要亲手挖下一位不知名的从犯的眼睛不可。这些夸张的事迹本来已经足够惹起纷纷议论,而随着小庞培封锁海港、罗马城爆发前所未有的粮荒,市民的怨气终于开始发酵沸腾。残忍、恶毒、淫邪无度、杀人者阿波罗,潮水般的恶名越过被摧毁的防波堤铺天盖地地涌来,劈头盖脸地拍向才剃去为报父仇而蓄留的须发不久的小恺撒,几乎要把才在罗马站稳脚跟的他击垮。


 


阿格里帕在别墅的角落里找到了他。这是一个常见的没有风的下午。小恺撒蜷缩在坐榻上睡觉,蜡版文件放在手边。他没有脱下托加袍和鞋子,沉在睡梦中但依然双手紧攥,眉头紧锁,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之下,他终于显露出了他也才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而已的事实。阿格里帕在榻边轻手轻脚地坐下来,对着他疲惫痛苦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揉着眉心。感觉到了有人在触摸自己,小恺撒睡眼惺忪睁开眼,本能般地从软榻上跳了起来,作出了一个准备防御的姿势,他甚至快速地抓起了放在枕边的铁笔凶狠地挥向来人的方向。


 


“是我,恺撒。”阿格里帕抬起胳膊挡住迎面而来的攻击,无可奈何地自报家门。听到他的声音,屋大维才终于放松了下来。“请原谅,我的朋友。”他说,随手把刚才抓在手里的那支铁笔抛在了一边,他把身体又往后仰,重新靠在了软榻上,一面用小臂遮住眼睛:“我想我是睡糊涂了。”


 


“你太累了,也太紧张了。”阿格里帕在榻边坐下,忍不住再一次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他的脸。一年前萨尔维狄埃努斯背叛了他,直到佩鲁西亚的和约签订之后他们才得以发现这个令人后怕不已的秘密。背叛者当然立刻被以叛国罪的名义处决,但屋大维从那以后也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前往元老院开会时,他会在托加袍下穿上厚重笨拙的铠甲,无孔不入的被背叛的恐惧让他即使在睡眠中也不得安宁。有那么一瞬间阿格里帕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青年恺撒脸颊上细碎的发凉的薄汗。


 


但是他最终没能碰到恺撒的脸。屋大维在他的拇指碰到自己脸颊时就有意转过了头,让阿格里帕温柔的手指只顺着他鬓边短短的金发擦过,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阿格里帕为此愣了一下,他怅然若失地盯着自己扑空了的手掌看,而他的朋友已经在极不自然的一声干咳之后站起了身。


 


“看来我需要跟塞克斯图斯缔结姻亲了。”恺撒说,“别那样看着我,阿格里帕,你得承认,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


 


阿格里帕只能以沉默回应。他当然明白屋大维说的是对的,但是就在刚才他伸出的手被刻意躲开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他的朋友在有意识地疏远他,只是,阿格里帕在这件事上分外后知后觉。他已经习惯了做恺撒的追随者,更早已习惯了做盖乌斯的保护人,在这长久以来养成的重重叠叠的习惯之下,在罗马城和军团内外无穷无尽的杂务中盘旋的他竟然没有时间去意识到他们的关系早在回到罗马之后不久便陷入了停滞。而当现在他隐约开始意识到屋大维的意图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按照对方的意愿,在朝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转弯。屋大维没有问过他是什么想法,他只是交给了他一个新的定位:忠心耿耿的下属,恺撒的挚友、副将、最好的助手,但就只是不是爱人。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阿格里帕的亲密,之前由于种种原因他并没发觉,但是今天,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角落里,他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回避。屋大维在竭力假装在阿波罗尼亚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假装他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对朋友,仅此而已。甚至,他要求他也配合他的假装。罗马人不是不能被允许拥有同性的情人,但是前提是他自己必须是高高在上地主导关系的那一方。在相爱的人眼中,主导与否无关紧要,但是在罗马人的政坛上这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屋大维当然没有忘记当年那些围绕他养父的那些风言风语,他也还记得,即便是多年之后的无意提起,尤利乌斯•恺撒仍然对当年的流言表示了十足的愤慨。就算他把这些都忘记了,也总会有人来提醒他,不要忘。他的政敌对他本人的嘲讽同样言犹在耳:他们说他用贞操贿赂了恺撒,他们说他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了三十万塞斯特斯的军费。这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爱”这个美丽的字眼所能够承受的极限。他曾经无数次地思索过什么是罗马人允许的爱的方式,可每一次的思索都以没有结果为结果无疾而终。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他在这时又想起了当年在阿波罗尼亚听到的那个预言。


 


……


 


“我想我应该走了。”沉默很久之后的阿格里帕说,“我手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他没有等待恺撒的允许就起身向门边走去。


 


“马尔库斯,”年轻的恺撒在背后叫住他。对着他的背影,这一次他用了少年时的称谓,“你永远会是我最好的朋友、独一无二的伙伴,我的一切都将同你分享,这是我对你的保证。”


 


阿格里帕暂停住了向外走的步伐,但是仍然没有转身。他背对着他的英白拉多,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到奥古斯都也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他才回答道:“我知道了,恺撒。”


 


……


 


奥古斯都当然做到了他保证过的一切。作为英白拉多的副手,阿格里帕受到的对待已经算是超乎寻常。正如阿格里帕自己记述的内容所写,他们一同连续出任执政官,走在街道上享受同样的随从和法西斯束棒,他们在元老院中和宴饮场合中的权位椅始终并排设立。不久之后阿格里帕又因为对埃及作战的大捷而获得了海军上将的金冠和盛大的凯旋式。当37岁的神之子恺撒被元老院尊奉为奥古斯都时,阿格里帕也已经是毫无疑问的罗马第二人。世界的掌管者同他这位出身微寒的副手分享着权力,乃至于两人几乎平起平坐,平民们见到阿格里帕时的致礼与见到元首本人无异。这些年里他们各自婚配。恺撒的继承人联姻、离婚、再联姻、再离婚,最终他选择了出身克劳狄乌斯家族的李维娅,阿格里帕也先后迎娶了两任新娘,第一次是他自己的选择,第二次则是遵奉奥古斯都的意愿,他们就这样太平无事地度过了很多年,直到朱莉娅也长成了一个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的大姑娘,阿格里帕才忽地记起,他们在学院、在阿波罗尼亚的那段岁月已是十多年之前的往事。那段回忆鲜活地活在他的记忆中,他时常觉得那不过就是去年才发生的事。尽管相隔着无数惊涛骇浪的经历,记忆中的少年却始终那么鲜活,鲜活得仿佛下一秒盖乌斯就会从满绘着涂鸦的老街边的转角出现,弯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笑着喊:马尔库斯!然而这时候的奥古斯都身在西班牙行省,两人之间间隔着地中海蔚蓝色的波涛和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的顶峰,他永远不会随着阿格里帕的思念在下一秒突然出现。奥古斯都已经留在那里三年之久,两人在通信中的交流记录下了他每天都要主持的大量的工作,但是西班牙的事务之繁杂,导致了三年之后仍然还有一些很要紧的事没有办完。奥古斯都于是来信请求阿格里帕代替他主持女儿的婚礼。阿格里帕一如既往地照做了。元首的女儿和外甥于是在鲜花和祝福中喜结连理,但残留在城中的街道上的婚礼花瓣还没被扫净,行省就传来了可怕的传闻:奥古斯都已身染重病,恐怕将不久于世。随着元首回归日期的一次次推迟,这传说开始越演越烈。


 


然而奥古斯都到底还是从西班牙回来了。到达帕拉丁山的时候,他的身体很虚弱,需要奴隶搀扶着走路,但精神却看起来十分振作。回到罗马的当天,他甚至召集执政官和将领们开了一个临时的会议,在会上阿格里帕被安排去处理拉丁姆附近的一些零碎事务。这时可怕的传言看起来尚还不切实际。但是会议之后没过多久元首就真的倒了下去,一个星期之后已经病得气息奄奄,传言变成了现实。但是直到那一天阿格里帕仍在罗马城周围神出鬼没地奔波。屋大维娅十万火急送出的信如同石沉大海,也许他自己的奴隶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他。


 


“马尔库斯。”奥古斯都在病榻上叫他的朋友的名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窗外啾啾的鸟鸣声淹没。李维娅走过来,柔声询问他是否想见一见两个继子或者外甥。元首回复以虚弱但坚决的摇头。“马尔库斯。”他吃力地提高了声音,胸腔内紧跟着发出了痛苦的喘鸣声,但他坚持着把话说了下去:“阿格里帕……到了没有。”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奥古斯都的意愿很明确,他要见的是阿格里帕,而不是现在在场的任何人。这句话被说出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房间内十分安静,除了病榻上的奥古斯都缓慢而费力的喘息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直到阿格里帕披着一身落日的余晖冲进房间,这种无声的凝滞也没能被打破。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他,但没人先开口说话,他们只是看着他。最后连半昏迷状态的奥古斯都也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睁开眼睛看向门边。


 


“阿格里帕?”他不确定地低声叫道。


 


“恺撒。”这一次,他得到了被呼唤的人的回应。沉默的人群为归来的将军让开了一条道,可以让他迅速穿过房间来到元首的病榻边,阿格里帕在人们的簇拥下在床前坐了下来,伸出自己的手把元首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二十年的岁月和逐渐堆积起来的无形隔阂迅速地崩塌碎裂了,在这一刻他们又变回了对方的盖乌斯和马尔库斯,他爱着他,他也爱着他,心心相印,从无芥蒂,仍然是当年的两个在西归船舱中紧握着双手和对方谈着未知的将来的少年。我相信你。那么你相信我吗?马尔库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少年这样问过他。阿格里帕说,我当然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将站在卡庇利欧山的顶峰,这才是真正属于盖乌斯•屋大维的命运。——现在你已经做到了。现下的阿格里帕不无悲戚地想。他看着元首久病的枯槁泛青的脸和他那双因为消瘦而越发显得大的无神的眼睛。


 


那双无神的大眼睛也在看着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像是积攒够了力气,奥古斯都对阿格里帕露出了一个笑。“亲爱的阿格里帕,”元首用虚弱的气音说,“我有一样东西必须交给你。”


 


元首吃力地抬起手,取下他一直戴在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戒面上雕刻着斯芬克斯的图案,这其实是他批复文件所使用的图章。他把这枚戒指递给阿格里帕,后者没有接。


 


“我并不需要这个。留着它吧,我的朋友。它应该是永远是属于你的。”阿格里帕这样说,嗓音干涩得听不出情绪,但是注视着病人的深色瞳仁中却泛着暗暗的水光。奥古斯都望着他,仍然笑着,他坚持说:“拿着吧。就当是为了我。”就把戒指塞进了阿格里帕的手心里,然后又说了一遍:“拿着吧。”


 


阿格里帕低下头,用脸颊贴着他冰凉的手:“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恺撒。”——但我永远不希望是这一件。这半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哀伤地悬在胸口,也许到底还是写在了脸上。奥古斯都仍然大睁着眼睛望着他的朋友,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退了下去,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什么话,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颤抖着朝阿格里帕伸出手来,做出了一个索求拥抱的姿势。


 


“不,恺撒,”阿格里帕从椅子上站起身,及时搂住了试图从床上欠起身来的奥古斯都,然后几乎是下意识般地脱口而出:“别这样,盖乌斯。”多年以前他几乎把这句话挂在嘴上。那时候盖乌斯是个有着不小的少爷脾气的小孩,总是异想天开地试图去做一些他自己根本无法做到的事,就像童年时的他总会试图去阻止庭院里的青蛙鸣叫一样。每当这时候,阿格里帕就会用这样长兄般的口吻对他说话,也许是因为很早就高过了朋友一个头的少年一直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责任重大的保护者。这个方法在他们少年时几乎百试百灵,每次他用不赞成的语气说出这句,“别这样,盖乌斯。”盖乌斯总会乖乖地停下正在做着的怪异举动。但是后来盖乌斯已经不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孩子,而阿格里帕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恺撒的保护人,他就不再用这种语气说话了。再后来,他混迹行伍,反而变得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因为种种原因,时常对着对军事理论一窍不通的奥古斯都发火。每当阿格里帕对他吼的时候,奥古斯都总是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暗金色的眼睫毛一颤一颤,脸颊上带着一点红晕,似乎有点不服气,但又不敢还口,也不敢抬眼睛,像一个不服气自己被批评做错了某事但仍然试图想要讨长兄欢心的小孩子,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阿格里帕在这一刻想念着那时候的奥古斯都,想念得眼泪在胸口不断地翻涌,但是他不愿在病重的奥古斯都面前落泪,尽管他几乎已经要控制不住自己阵阵发酸的鼻腔。


 


“我很抱歉。”像是感应到了他不断起伏的情绪,奥古斯都喘息着,望着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挚友含泪的眼睛,努力地发出叹息般的咕哝:“我真的很抱歉。”


 


“不要再说话了。”阿格里帕温柔地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扶着元首重新躺下。“我就在这里,你不要害怕。”他低声保证道,一面低下身去,深深亲吻了奥古斯都苍白的前额。


 


……


 


这天夜里,元首被宣布病危。夜幕落下之后,他开始昏迷不醒,四肢也慢慢地冰凉起来,医生的按摩变得无济于事,最后连心跳也开始时断时续,除了口鼻中还有微弱的呼吸,几乎已经是一个死人。医生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解释说,许多患了重病的人会为了一个未了的心愿而竭力支撑着身体,一旦心愿了结,舒出了留在胸口里的一口气,也就彻底踏入了冥神普路托的府邸。这等于隐晦地宣告了奥古斯都的死亡,尽管此时他仍然弥留人世,但是真正离去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朱莉娅躲在她的房间里绝望地呜咽着,而李维娅和屋大维娅已经开始着手替她们的丈夫和弟弟准备火葬堆。只有阿格里帕一直沉默着——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不参与任何事务的处理,但是也不流眼泪。他独自一人坐在奥古斯都的床头,用自己攥得发烫的手掌摩挲着奥古斯都已经没了温度的脸。奴隶走过来叫着他的名字,想提醒他此时形势严峻、非比寻常,却被他压低着声音愤怒地吼开、并被命令不准再靠近他和他的朋友。没有人敢在这样的时候再去激怒阿格里帕,于是这一晚剩余的十个小时中,就只有他和垂死的奥古斯都两人单独在房间内。阿格里帕俯在昏迷的奥古斯都耳边念了一夜萨福的诗歌。他念:我可爱的朋友,你是这样美丽,我怎能离你而去呢?他念:我问你,先生,我和你面对面站着,像一个朋友,我能看见你亲切的眼光么?他念:是的,它很漂亮,但是醒来吧,亲爱的,不需要为一枚戒指那么过分得意。到最后,他只是反反复复地叫着奥古斯都的名字:盖乌斯。盖乌斯。盖乌斯。……朝阳初升的时候,奥古斯都仍没有咽气,并且心脏又恢复了同先前一样微弱缓慢但持续不断的跳动。阿格里帕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床前,右手握着挚友的左手,但是双手冰凉,脸色发白,侧着头趴在奥古斯都的枕边。在新升的晨光里,他们就这样十指相扣着睡着了。


 


阿格里帕笔下元首病愈的过程与李维等人的描述一致。将奥古斯都唤回人间的是阿格里帕,但真正将他留住的是众所周知的医生穆萨和他发明的那种激烈的冰水疗法。但就在元首大病初愈之际,阿格里帕却又启程去了叙利亚。不是因为东方又发生了骚乱,而主要是因为马凯鲁斯。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开始越发厌恶阿格里帕,他攻击对方说,阿格里帕“是个无足轻重的卑微角色,就算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不能让做老子的脸上增添多少光彩”,又说,“阿格里帕简直就是灾难的源头”。马凯鲁斯的愤怒并不是无端而来。在他的天之骄子的眼中,阿格里帕非但不是什么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只是一个说不清祖先究竟来自何处的农民,一个被释奴的孙子——或者曾孙,他和尤利乌斯家族没有半点血缘上的关系,可他却是奥古斯都最亲近信任的人。即使马凯鲁斯是屋大维娅的儿子,即使他已经迎娶了朱莉娅,即使人人都说他将是奥古斯都的继承人,即使他自己也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但是这些理所应当都仿佛因为阿格里帕的存在而变成了一个笑话。元首在濒死的时候叫着这个人的名字,不是他的,他甚至越过他这个女婿和外甥,将共和国的下一棒交给了这个乡巴佬。那么自己这个女婿算什么?——说回来,这个人轻易地夺走了自己一切的人又究竟算什么呢?他当然曾经听到过阿格里帕呼唤舅舅的乳名,也曾经看到过阿格里帕在舅舅的病榻前抚摸他的脸,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元首可从没承认过这个人于他有着赫菲斯提安之于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意义。这位骄傲的外甥不仅没有慢慢卸下对阿格里帕的抵触和防备,反而越发地厌恶他。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怂恿自己的支持者在城中闹事。


 


“到叙利亚去吧。”奥古斯都对阿格里帕说,“那里驻扎着我的两个军团,我想你是他们最好的将领。”他对罗马城里沸反盈天的舆论绝口不提,但毫无疑问他是想用这种冷处理的方式让它慢慢过去。在安抚马凯鲁斯和保护阿格里帕之间,他选择了这样一个有着明显倾向的平衡方式。事实上,除了那场病榻前的未能成行的离别,奥古斯都未再对阿格里帕流露出的任何依恋的温柔的情感,在他开始逐渐恢复健康后,他又变回了一如往常的样子,此外,他让阿格里帕也回到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轨道上,还做那个最忠诚可靠、不发一言的副手和将军。而他自己还是那个谦逊持重、一切以共和国为先的第一公民。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发生任何真正的变动。


 


……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命运。”阿格里帕写道,“我们只有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能够相爱,而最悲哀的是,我们明知道命运之神的存在,却不能反抗它,因为它胁迫着我们,让我们不得不遵从它的安排。”在他写下这段文字的第二年,马凯鲁斯去世了,阿格里帕奉命回到罗马并迎娶了这位憎恨他的年轻人的遗孀朱莉娅,也是在这一年,屋大维娅离开了帕拉丁山,回到了她在乡下的私人别墅中。


 


婚礼之后他带着朱莉娅去了东方,停靠的第一站和蜜月旅行的地点正是阿波罗尼亚。新婚夫妇在这里逗留的数日在《回忆录》上是一片空白,在这片伤心又甜蜜的故地,阿格里帕什么话都没有说。也许他从来没有忘记,也就谈不上进行回忆。他带着他的新娘继续向东行进。一年之后,他们为奥古斯都生下了盖乌斯·恺撒。


 


在与阿格里帕的这段婚姻中朱莉娅一直饱受指摘。尽管后来卢基乌斯·恺撒、小尤利娅和阿格里皮娜相继出生,我仍然知道各种各样关于她的怪异得骇人听闻的传说,据传她有一句名言,“我可以先装货,再载客。”以此暗示自己对丈夫不忠的方式。类似这样的传言阿格里帕绝口不提。唯一在《回忆录》中得到印证的是这样一件轶事。在东方时朱莉娅曾试图在半夜悄悄离开他们居住的别墅并涉水渡过一条湍急的河流,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地是何处,但她最后是落在了水里。若不是守夜的士兵们及时发现很可能会因此送命。他的夫人全身湿淋淋地被送回到家中时阿格里帕又一次对着身边人大发脾气,在他四十岁以后这种情况已经相当少见,以至于跟在身边的奴仆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被裹在毯子里的朱莉娅也低着头不敢看他。她身上的冷水还没有被完全擦干,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她浓密的长鬈发上一滴一滴掉下来,很快就在地面上泅出了一小摊。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论他怎样发怒、怎样责问,她都只以沉默和乖巧低头的姿态来应对。尽管他一开始的责问对象就并不是她。但他在一次无意的回头时看见了她,绞握着双手,低垂着眼睫,带着愧疚的天真神色,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久久地看着她,再开口时已经放软了声音,“朱莉娅,”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连她也讶异他此时语气中突然流露的温柔、也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来看着他。而他在和她目光对接时脸色忽然一暗。“你还是早点回房间休息吧。”他良久又说,这次的声音里有种怪异的柔和,和那个大动肝火的将军判若两人,但和刚才那个叫着她的名字时的温柔的爱人也截然不同。


 


盖乌斯,她太像你了,我不知道应该拿她怎么办。他在当夜的手记中这样写道。这是我这一生中读到过的最令人心碎的话,即使在一百年以后,我也听到了从那天夜晚传来的眼泪落在桌面上破碎的声音。


 


……


 


阿格里帕又一次回到罗马时见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他们已经长得很大,在外祖父的保护下生活得无忧无虑。据说奥古斯都将自己的印玺拿给盖乌斯做玩具,反而被孩子无知无觉地将之丢在地下,元首并不生气,反而开怀大笑。连李维娅也忍不住时常提醒元首,别把孩子惯坏了,但是奥古斯都一笑置之。见到极少谋面的生父,他们显得有些拘束,但很快就又放开了手脚,和往常一样快乐地游戏起来。他们互相嬉闹着远离了坐在廊下的两位父亲。


 


“盖乌斯和卢基乌斯会在你我之后统治罗马,”奥古斯都望着庭院中欢呼着、跑跳着的两个小小的身影,面部线条柔和得出奇,他也有同样柔和的语气告诉坐在他身边的阿格里帕,“到那时,他们会长得比你更高、更强壮。而我和你却已经一起躺在台伯河畔的陵墓中了。”


 


“我从没有想过要在死后进入你的陵寝,恺撒。”阿格里帕有些震惊地说。奥古斯都对他的震惊回以一笑:“你当然应该在里面,我亲爱的朋友。你是我的女婿,我的家人,我的继承者,在我的遗嘱公诸于众之后,你还会是我的儿子。”他今天显然心情很好,竟然又开始讲一些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但是阿格里帕没有笑,他甚至把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不再去看奥古斯都含笑的脸。


 


奥古斯都也没有再看他,他仰着头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湛蓝的乌云的天空,自言自语般地说:“我答应过你,阿格里帕,我的一切都将和你共享。”。


 


但是我不愿意。阿格里帕想这样说。但是多年来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的顺从习惯让他没有在奥古斯都的面前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不愿以女婿的身份葬在你的身边,他想这样说,在这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时,却又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他悲哀地发现,没有一种方法能够将自己转换成其他的什么第二种身份,如果他想陪伴着这个他一生都在爱着的人,这是唯一的一种方式,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那份无望的爱,在生前得不到回应,在死后还要再以其他的名义去粉饰掩盖。我不愿意。他坚决地对自己说。正是在这时他开始着手为自己修建陵墓。直到北方边境再一次向罗马发来求助前,他一直在工地上事必躬亲地忙于这项私人的工作。但当北方的战报传到他手上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上的工具,立即起身去往奥古斯都在帕拉丁山的宅邸。


 


“恺撒,”阿格里帕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北方又开始出现骚乱,看来我又要暂时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奥古斯都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很久没有给出答复。他其实在思考着他想同阿格里帕谈的另外一件事——元首已经听说了阿格里帕在为自己修建陵墓,他认为他们需要就这件事好好地聊一聊。可是阿格里帕此时的模样跃跃欲试、干劲十足,他也就不打算在这时向他发出质问了。在他说出告别的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在看着他。他的确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阿格里帕这个样子,意气风发得像青年,勇敢无畏得像太阳,这实在是一种令人怀念的样子。他于是就一直看着他。但是越细看却越是觉得对面的这人显得有些陌生,他又想这大概是由于聚少离多的缘故,毕竟,现在的他们早已离记忆中的少年时代很远,现在的他们都已经有了白发,而盖乌斯和马尔库斯则永远留在了十九岁那一年。阿格里帕也看着他。他们谁也没有先开口,而只是久久地把对方注视着。元首觉得将军比自己记忆中的要矮,而将军觉得元首比自己记忆中更瘦。他本不该是这副模样的,他们同时这样想道。岁月完全改变了对面的那个人已经同当年与自己手挽着手在月光里漫步时的样貌,只有那双注视着对方的浑浊的眼睛里还留着当年的爱人映着月色的影子。——我多么爱你啊,我的爱。马尔库斯说,然后他用胳膊拉过盖乌斯久久地亲吻他的双唇。那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不具名的夜,飘渺得好像一场关于旧日时光的梦。


 


元首和将军久久注视着对方,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最后,渐低的日影照进窗台,奥古斯都先转过了头。


 


“我恐怕是这样的,亲爱的阿格里帕。尽管我也万分不情愿同你分离。”他说,一如既往地批准了对方前往行省的请求。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阿格里帕在《回忆录》的最后一页写道:我再一次离开了罗马,这回是要往北方边境去。这意味着至少有十个月的时间我要看不到盖乌斯了。如果是二十岁时的我,我会觉得这分离简直是不可容忍的,但现在我却认为,适当的分离对我们都好。他没有在纸草上写下“适当”的定义,这卷被我称作是《回忆录》的草稿就这么结束了。和草稿堆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些其他人笔迹写成的文件,大概是阿格里帕死时被人匆忙收在了一起,于是就在阴差阳错中也被当作遗物保留了下来。这中间有一封是显然是被加急过的书信,信上写道:“恺撒已经启程,不日到达。请医生务必全力医治将军。”这当然也成为了毫无价值的一纸空文。阿格里帕在坎帕尼亚突然逝世,除了没有缘由地开始为自己规划修建陵墓,他的死亡毫无征兆,从病倒到离世,总共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这甚至不够接到传信的奥古斯都从罗马赶来见他最后一面。当一马当先的奥古斯都风尘仆仆地闯进别墅大门时,掩盖阿格里帕尸身的白色棉布已经覆在死者的脸庞多时。恺撒,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已经死了。没有话留给您,恺撒,他在昨天就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们努力过,恺撒,可是真的不行,他的病来得太凶猛了。我们感到很抱歉,恺撒。奥古斯都站在原地,一句接着一句听着奴隶和医生们的汇报,始终神情木然,眼睛里也没有泪水。有人试图搀扶着他让他坐下来,他肢体僵硬地接受了,坐在椅子上时仍然像站着一样,直直地挺着脊背,没有流泪。听完了所有人的汇报之后,他蹒跚着起身,拒绝了任何人的帮助。他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几天几夜没有出来见人,返回罗马的路上也没有露面。没有人知道那些天他一个人在做什么。举行葬礼的当日他才再一次出现在了公众的视野里,纯白的祭司袍下遮盖着鸦色的、希腊式的未亡人的丧服,身形却比以往更加消瘦单薄。身着丧服的元首面无表情地用暗哑的嗓音念完致哀的演讲稿,面无表情地用骨骼突出、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举起火把,面无表情地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了阿格里帕的遗体。仍然没有人看到他流泪,但在那场葬礼上的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恺撒·奥古斯都自己已经化作了悲哀本身。据说,多年之后年轻的盖乌斯·恺撒重伤而死的消息传到罗马时,他的反应也是如出一辙。那一年奥古斯都六十七岁,除了阿格里皮娜,几乎已经失去了和阿格里帕有关的一切。而此时距离他孤独的、盛大的死亡还有十年时间。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故事。在努力将它的全貌复写在纸上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了那个关于我们的领袖迎接死亡时的著名的故事——奥古斯都在诺拉的病榻上说:“我是否将自己的角色表演得淋漓尽致?如果是的话,你们就鼓掌吧,让掌声伴我步下舞台。”奥古斯塔和提比略于是带头为他鼓掌,掌声经久不息。我想,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奥古斯都才终于又变成了盖乌斯。然后他带着他的那份不能言说的爱一道与世长辞。在他的身后,我恐怕将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我尽管热爱搜集各种轶闻奇事,但却永远不打算将这样一个故事对旁人讲出来。在我死后,它将会被放置回时间的长河,回溯到当年的阿波罗尼亚,被月下的海浪轻柔地安抚,被未完的记忆裹上灰烬,然后永远停留在那里。我相信这也是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最希望得到的结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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